浪漫的是相遇，還是我們？——《裝腔啟示錄》里的親密關系難題

　　電視劇《裝腔啟示錄》劇照

　　李靜

　　每每逢年過節，網上都流行一則段子：“北上廣的Mary、Vivian和David陸續回家，變成翠花、大妮和二狗子。”中央商務區寫字樓里的“假面生活”被暫時中止，都市生存戰里習得的精英腔調如同鎧甲般卸下，平行宇宙開啟。調侃之余，也不禁令人好奇，這些都市“高級打工人”到底有著怎樣的生活與情感世界？

　　由李漠執導的電視劇《裝腔啟示錄》（以下簡稱“《裝腔》”），便敏銳聚焦這一話題，以14集的精巧體量，講述了北京紅圈所律師唐影（蔡文靜飾）與投行經理許子詮（韓東君飾）之間相遇、曖昧并最終卸下偽裝、結成伴侶的愛情故事，其間還穿插了多對典型的情侶關系模式作為鏡像對照。

　　愛情故事千千萬，此劇的殺手锏在于刻畫了都市“裝腔”群體寂寞缺愛而又高度理性的“擰巴”狀態。由此，男女間的曖昧拉扯，便成為最大看點，相關討論亦隨之而來。

　　曖昧即正義：

　　“浪漫愛”的轉義

　　《裝腔》改編自柳翠虎于2020年在“豆瓣閱讀”發表的同名小說。導演李漠的劇本改編思路十分清晰：“以裝腔為噱頭，探討情感關系；主線通過情感主題來串聯，裝腔則作為話題和手法穿插其中。”劇中唐影與許子詮的情感戲所占時長比重并不算特別大，但每集都緊扣“情感關系”的主線，承擔起遞進任務，曖昧氣氛被反復渲染，每集結束于煞費苦心的劇情留白，這些都令觀眾大呼上頭。加之季風劇場的周播模式，追完更新的觀眾往往陷入“電子失戀”。

　　氛圍感是《裝腔》的獨特標識。比如，唐影與許子詮在項目合作間隙，于茶水間偶遇，氛圍感從何而來呢？雙方的臺詞非常少，主要通過茶水沸騰的意象、許子詮的貼心操作、兩人的眼波流連，尤其是對兩人靠近又遠離的腳步動作來呈現，猶如一曲抒情探戈。騰挪牽扯之間，情愫滋生，欲望蔓延。這類細節輔以精心制作的爵士樂與帝都街景，立體還原都市男女的極致曖昧體驗。

　　不過，這類欲罷還休的觀劇體驗主要集中于前九集，尤其是在所謂封神的第八集。該集有著多重戲劇張力：唐影對馬總（耿樂飾）幻滅后，奔向許子詮家中，而許子詮彼時卻徘徊在她家門口，二人遺憾錯過。這幕戲劇性的錯過橋段成功調動觀眾的移情機制；二人的口是心非，對進退出處的謹慎計算，帶來情感關系的不確定性，也最大程度激起觀眾的好奇心。

　　有意思的是，觀眾享受這種不確定性的“煎熬”。而自從第10集兩人正式確立戀愛關系之后，不少觀眾便覺不滿，“直給”的劇情似乎終究落到俗套的偶像劇情節，純愛部分反倒非常“不浪漫”。與純愛敘事互為鏡像的，是劇中唐影的妹妹林心姿（包上恩飾）通過“計分表”來選擇男友，結果排在首位的徐家柏（代云帆飾）被證明是個控制狂。《裝腔》以這條線索諷刺了“情感計算”，試圖重新為愛情復魅，正如大結局的自述：“浪漫的不是我們的相遇，浪漫的是我們”。一番去偽存真，重又回到純愛敘事的模式。

　　但對觀眾來說，浪漫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相遇，以及隨之而來的曖昧過程。當“浪子回頭”的情場高手從低沉克制的男低音變聲“夾子音”，整部劇的調性被攪亂，在曖昧與純愛撕扯出一道鴻溝。難道是觀眾對“浪漫”有所誤解嗎？恐怕，更多還是因為“浪漫”的實際所指正在發生轉變吧。

　　戴錦華曾提出“個人主義絕境”的概念，指出絕對“自由”的當代人逐漸喪失建立親密關系的欲望。在2023年的文化語境中，嗑cp（正如本劇的“詮唐cp”）、追戀綜、看紙片人談戀愛，就可以提供足夠的“甜”，比起親身遭受戀愛的“苦”或是理順親密關系的“賬”，真是輕松許多。“浪漫”，逐漸意味著在個體足夠安全的前提下，獲取一定的快感或安慰，而它當然可以通過文化消費的方式獲得。“過于古典”的浪漫愛，反倒因為過于確定而喪失游戲快感，或過于理想化而令人無法信服，極大地喪失了動人心魄的力量。

　　“裝腔”亦寫實：

　　情感驅動的影像策略

　　與劇中“情感計算”與“浪漫愛”的彼此割裂一道來臨的，是對于《裝腔》是否寫實的爭議。

　　比起李漠此前執導的電視劇《我在他鄉挺好的》（2021）和《三悅有了新工作》（2022），《裝腔》用了相對“寫意”的手法來勾勒主人公的職場戲，而且更多聚焦高收入白領群體，因而有了不夠那么接地氣的質疑。從導演的采訪中得知，他曾在律所與投行體驗生活，而且在置景、取景、臺詞與形體等多方面都注意貼合人物實際生活狀況。因而，關鍵不在于創作是否不重視“現實”，而在于不同主體對于何為“現實”、如何呈現“現實”的認知存在偏差。

　　總體來看，《裝腔》對現實的刻畫力度，主要不是來源于“實證化”的細節，而在于深入探究情感關系，追求以影像語言述說“內心真實”。李漠如此闡述其創作理念：“《裝腔》是‘知世故而世故’，跟生活死磕。‘死磕’的這股勁兒，我們沒辦法通過硬核的工作場景來展現，也展現不了。所以我的解法是用情緒推動敘事，用氛圍復刻他們在職場產生的各種情緒。被直屬領導甩鍋的委屈，項目暴雷的失落，通宵加班的崩潰……這也是讓觀眾共情的最有效的方式。”解法在于“情緒”與“氛圍”，換言之，都市人共同面臨的情感狀態，他們的自我調適以及與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的方式，構成《裝腔》所要描繪的“現實”。

　　具體來說，以情緒驅動敘事，很典型的就是在職場戲中借鑒《摩登家庭》等美劇的拍攝手法，使用高度晃動的鏡頭來模擬眼球的直視感，而不是老老實實地借助情節與臺詞來塑造。這種“親臨其境”的壓迫感，也最終輸出為高壓下的情緒狀態，即便不了解劇中人物的具體工作，也能輕松代入，初期觀劇甚至還能看到許多太過真實以致引發不適的評論。這種情感壓力，經常以旁白、獨白的金句來展現，比如第一集唐影的自我描述：“我們把自己當人，但在中央商務區的寫字樓里，更多時候，我們只是被當作一個工具，是時代與社會默許的千萬個運轉著的小小齒輪之一，昂貴又廉價的勞動力罷了。”相比起工筆描繪工作細節，《裝腔》顯然是以虛擊實，花了更大篇幅在不可見的情緒流之上。

　　再比如項目爆雷后，唐影在天臺黯然淚下：“北京真的好大，可是我們真的好小，小到好像不管你想怎么努力，都沒有人看到。”這些金句或旁白，或獨白，或以個人特寫“對鏡說”（比如第八集“燒倉房”一段，以及在想象中怒懟上司的場景）來呈現。高度情緒化的臺詞樹立起鮮明的價值觀，卻沒有令人厭惡的說教色彩，連帶起都市打工人普遍的精神困境。

　　因此，雖然《裝腔》最終還是打造出“純愛”的美夢，但因為捕捉到“曖昧情感”“異化勞動”與“裝腔”等幾大切中當代都市人生活實際的要素，所以仍然體現出了一定的“真實感”，尤其是展現情緒的真實。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裝腔”的立體呈現。劇中的“裝腔”起碼有三層含義：一是消費主義層面的“裝腔”。劇中以諸多喜劇橋段生動刻畫了精英圈層中虛與委蛇的裝腔言行，以喜劇之名，行諷刺之實。二是對于唐影和許子詮來說，裝腔同時也是個人品位與自我期許，是敲開圈層門戶的人設符號。《裝腔》沒有一味抨擊這類行為，而是將之理解為一種“人在江湖中”的向上管理手段。這比起單純的消費主義批判要更為復雜，對都市白領的生存境況與社會屬性多了幾分洞察。三是一種自我防御機制。唐影與許子詮都受過情感傷害，再進入新的親密關系時，需要在裝腔的偽裝下一遍遍確認與試探，以獲得更高程度的安全感。而這也展示了如今都市人建立真正親密關系的困境。在此意義上，承認與展示“裝腔”，便是一種真實。

　　曾有人評價原著小說是獻給中央商務區的一封情書，那么改編后的劇作也可以被視為一封獻給都市人的情書，它給觀眾制造了一場精致的美夢。唐影與許子詮的人設獨立而又勢均力敵，男方帥氣多金，得遇良配后立馬炸掉自己的整個“魚塘”，更使得整個故事走向避開了兩性之間因權力、觀念不對等帶來的種種現實問題。當代人建立親密關系的難題，由此得到的恐怕也只是想象性的解決。但無論如何，對“浪漫”轉義的呈現，對親密關系的某些洞察，對于都市人偽裝自我的多重理解，都還是《裝腔》所能觸及的“現實”，其中也不乏“啟示”存焉。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馬文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