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敘事,不僅僅是景觀符號
制圖:李潔
■本報記者 許旸
曾熱播的《漫長的季節》《平原上的摩西》等影視劇,都離不開東北作家小說原著或文學策劃;雙雪濤、班宇、鄭執等匯聚成“新東北作家群”在文壇引人矚目;前不久“火”在熱搜上的哈爾濱,刷新了人們對“爾濱”為代表的東北城市印象……這股基于東北敘事的美學浪潮,在小說、影視、音樂、互聯網流行文化語境下持續升溫。當“東北文藝復興”幾乎成一門顯學,我們應如何看待地域敘事?“東北”究竟是一個比喻還是一種屢試不爽的敘事策略?
剛過去的周末,復旦大學“鐵西區的故事”論壇現場,引來許多在校學子旁聽。作家王安憶聊起,有次逛到家附近的蔦屋書店,發現新添了書架專柜,上面寫著“遙遠的東北”。從賈行家的《塵土》,到雙雪濤的《蹺蹺板》,王安憶感覺他們的寫作里充滿了兩件事——寒冷、大量的死亡。“這個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是不是還有些東西在當下熱議里是被忽略的?”
評論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方巖認為,相比王兵執導的紀錄電影《鐵西區》,文學虛構在面對相同歷史時段時呈現出很大差別。“東北某種程度上被娛樂化、標簽化,或簡化成景觀符號。要警惕把東北歷史寫得過于傳奇化、故事化。”
避免陷入“空洞懷舊”和“過于類型化書寫”
對于東北文學脈絡,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謝雯提出,在經常提到的雙雪濤、班宇、鄭執之外,還有一條跨世代的書寫線索——從草明《火車頭》《乘風破浪》等早期工業小說寫作,到50后、60后工廠文學,如趙雁《紅晝》、高滿堂《大工匠》、王延才《廠魂》、李鐵《喬師傅的手藝》《合同制老總》、津子圍《上班》等;再到70后趙松《撫順故事集》、鬼金《靈魂拍手做歌》、潘一擲《子弟》、賈行家《塵土》《潦草》等。
“現有的東北書寫中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工業景觀化。對于東北書寫的考察,主要是以工廠為主,不少作品里有大量鐵、銹的意象。對于生活和消費空間的書寫則往往是依托于工業空間之上,比如班宇在《空中道路》中對工人建設交通系統的書寫,而對比來看上海的文學作品對于消費空間和生活空間的書寫生動得多。”她認為,這當然和城市史有關,但在東北也需更多“逸出”工業空間的書寫,來思考東北的“城市性”。對東北的研究,應避免陷入“空洞的懷舊”和“過于類型化的書寫”,而是需要跨越各個學科邊界,探索和建立出東北特殊現代性形成的過程和軌跡。
從東北出發,在上海成名,和1930年代“東北作家群”相似,八十多年后的文壇迎來“新東北作家群”。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平著有批評文集《出東北記》,他觀察到,1990年代以“下崗”為標志的東北往事,不是由下崗工人一代而是由下崗工人后代所講述。這決定著“新東北作家群”小說大量從“子一代視角”出發,講述父一代故事,比如雙雪濤《大師》《無賴》《光明堂》《飛行家》,班宇《逍遙游》《盤錦豹子》《肅殺》《空中道路》,鄭執《仙癥》等——“他們的寫作,就像一封晚寄了二十年的信,安慰著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輩。”
黃平認為,這批小說在主題和美學風格上是一次召喚——召喚歷史的連續性,召喚小說的道德使命,召喚真正的藝術。但同時他也提醒,“新東北作家群”既是一種便捷的命名,也是必須有所警醒的“限定”。如何從“尋根文學”以來的文學范式中掙脫出來,解構“地方”這個范疇的束縛,書寫超越地方的總體現實以及對應的情感結構?
在他看來,“新東北作家群”最終不是指一群東北籍作家,而是指吸取現代主義文學資源的“新現實主義作家群”。在這個意義上,“新東北作家群”的崛起,將不僅僅是“東北文學”的變化,而是從東北開始的文學的變化。
警惕“話語、書寫、分析淪為一種表演”
談及論壇海報設計,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金理透露,底部有一排觀眾席,整體呈現為一個取景框。“我們選用這張海報,恰恰沒有抹掉人為觀看的痕跡。它似乎也在召喚我們思考:作為東北的觀眾,我們的位置在哪里?是導演還是演員?我們能不能去到后臺,看得更清楚一些?”
遲子建曾在長篇小說《煙火漫卷》開篇寫道:“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市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硬核”故事之下,埋藏人性“火山”——家族秘史、愛恨情仇、利益糾葛、生死去向,一股腦兒沖撞涌流……這也就不難理解,鄭執憑其獨特敘事手法,將東北描繪成一片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土地,既有指揮刺猬過馬路的精神病人,也有為愛離家出走最終化身為熊咬掉姨父腦袋的高中生……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以東北下崗潮時期為背景,人物承受著命運挫折與考驗,有的下崗后迷失方向,選擇在日復一日下棋中尋找意義;有的堅守原則義氣,卻因與周圍格格不入而被送進精神病院。
對此,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博士后李昌懋談到,應思考如何避免讓所有的話語、書寫、分析,都淪為一種表演。“所謂的東北話舞臺化,不是任何一個真正東北地區日常使用的方言,而是基于多年以來小品舞臺的包裝再生產,形成的套路。這種錯位的認知會否真實妨害了對東北的書寫和認知?我所理解的東北性的根源,永遠作為一種舞臺表演性的他者。那么,真正有分量的現實主義是什么?不是掙扎走出了青春,而是用盡一生也無法從中學時做的夢中醒來。”他感嘆,很多作品在告訴我們“向前看,別回頭”,仿佛暗示我們可以告別1990年代,體面地講述過去的辛酸,但我們不能通過承認過去來回避今天的問題。
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員戰玉冰,從冷硬派、黑色電影、東北犯罪敘事之間的形式關聯出發,他認為《漫長的季節》以更多細節致敬了雷蒙德·錢德勒長篇小說《漫長的告別》。“犯罪敘事不只是追溯一個具體案件的真相,更是試圖追溯歷史的真相。整個‘東北文藝復興’里的小說、影視劇,很大特色都是以某種犯罪敘事形式講述一個嚴肅文學和時代記憶的問題。”
但顯然,東北敘事,不僅僅只有犯罪類型。“為什么我喜歡現當代文學,因為它和我們的現實生活一直有一種緊張的關系——無論是娛樂化還是嚴肅反映,而這種緊張關系對于年輕的同學來講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王安憶說。
隨便看看:
相關推薦:
網友評論:
推薦使用友言、多說、暢言(需備案后使用)等社會化評論插件